2020年3月,嘉義市一場民間自辦的「325美術節」,以嘉義公園為主要場所舉辦寫生比賽,一時之間公園各處遍布寫生者,讓公園呈現許久未見的熱鬧景象。3月25日除了是國定的美術節之外,也是1947年嘉義市著名畫家陳澄波(1895~1947)殉難的日子。
住家在嘉義市蘭井街的陳澄波,在其創作生涯中,親臨現場的「寫生」是他相當重要的方法,而嘉義市作為他的家鄉,許多畫作的取景就落在嘉義市。1926年他第一次入選日本帝展的作品《嘉義街外》,就是以嘉義市當時的街景為主題。此外,包括中央噴水池、製材所、紅毛埤…等地,也都可見他的足跡,特別是「嘉義公園」,在1930年代留下許多在此駐足創作的寫生作品。
陳澄波屢次重返的嘉義公園,創建於1910年,除了是嘉義市廣為人知的遊憩景點,也一直是嘉義市重要且經典的寫生地點,許多在地美術課程的戶外寫生操作,第一首選就是嘉義公園。 百年來無數畫家到訪,留下豐富藝術印記的嘉義公園,作為被觀看與再現的客體,頗值得進一步探究。本文藉由嘉義市立美術館所典藏以「嘉義公園」為主題的寫生作品,嘗試從觀看視角的解讀,提出一些延伸討論的課題。
寫生作為一種觀看的方式
「寫生」的方式開始被大量使用,與印象派的發展有重要關連性。走出畫室,印象派的畫家們在戶外架起畫架,捕捉自然中的光線與色彩,甚至空氣。置身現場的寫生,擁有畫室中無法取代的臨場感,對於色彩的感受,包括了個人的情感詮釋。寫生自此不僅是一種繪畫技術,而是一種藝術的表現形式,或者更精確地說:寫生作為一種觀看的方式。
當一個畫家來到寫生的現場,他或已考查多時,快速選定作畫位置與角度;但他也可能是不經意地信步走過,被某個當下的情境所吸引,而臨時決定停留的所在。寫生創作的當下,包括畫家所見所處的環境,以及繪畫過程所累積的動態觀看與創作過程。觀者透過畫布所看見的「靜止空間」,其實是一段連續時間的積累。
寫生畫面的佈局、觀看的角度,以及畫家所選擇的作畫位置,這些空間中的線索,構成寫生作品中更多層次的隱藏意義。寫生不僅是再現了風景,也呈現社會性建構的觀看。透過畫家的凝視,成為一種具有穿透力的地景詮釋。
風景的寫生,寫生的風景
1935年,陳澄波曾在台灣新民報的採訪中這樣說道:
我的畫室,與其說是在室內,不如說是在無邊無際的大自然裡面。也就是說,藝術創作應該全部在現場完成。回到家,只是偶而將不滿意的地方,加上幾筆,修修罷了。因此,不需要畫室。
陳澄波,台灣新民報採訪報導,1935年
當時他剛完成的作品是《春之阿里山》,就是特別跑到塔山附近現場作畫,畫完後他還特地拿去給當地營林所的官員鑑定畫中樹木的年齡,當對方回答至少有六百年以上,他才如釋重負,確認自己寫生表達如實。
陳澄波在嘉義寫生取景的地點遍及市內與郊外,這些從不同視角觀看嘉義的方式,讓他成為極少數以嘉義市地景風貌為寫生對象,留下最多作品記錄的畫家。例如他所記錄1930年代嘉義市的中央噴水池與嘉義公園,也替後代留下非常重要的街景與空間見證。
但在寫實之外,從創作者的角度,寫生也猶如創造了一座想像的公園。觀看他的嘉義公園作品,所投射的個人情感,超越了公園的景物詮釋。與其說我們在看公園的寫生作品,不如說其實我們是透過畫家的視角,去觀看一座「被畫家再現的公園」。風景的寫生,同時也是「寫生的風景」。
嘉義公園的風景美學
台灣文化資產保存法於2005年修法後,「文化景觀」首次成為法有明文的保存類別,嘉義公園也因此在2011年正式登錄成為嘉義市的文化景觀。從一個象徵現代都市建設的公園,到成為文化景觀保存的標的,這也昭示著嘉義公園並非僅是一個遊憩景點,更是一個具有百年歷史縱深與文化脈絡的獨特場域。
1911年啟用的嘉義公園,從日治時期以來,一直都是嘉義市最重要的休憩空間,蒼鬱綠蔭滿園,蜿蜒小溪穿越其中,南國美景獨具。但今日的嘉義公園,其實還包括了日治時期的兒童遊園地與嘉義神社。因此日本神社的東洋風情、戰後的中式建築、現代公園的各種設施,共同構成了嘉義公園的景觀風格。
百年公園的空間裡,積累了各個時代的人為介入與改造。公園內陳設許多不同年代的物件,從日治時期即移入的福康安紀功碑,到戰後設置的一江山陣亡將士紀念碑,甚至市區內唯一的一座吳鳳塑像,這些因不同脈絡而落腳公園的物件,都呈現出嘉義公園的景觀詮釋,具有獨特的「展示」意義。
嘉義市立美術館所典藏由嘉義畫家創作以嘉義公園為主題的寫生作品,提供我們觀看嘉義公園的參照視角。這十八張作品由十八位當時平均年齡八十歲的資深畫家們所完成,對於嘉義公園的詮釋各有獨到之處,觀察其取景主題與元素的篩選,可探究公園風景的迷人之處。
例如當中有一半的畫作都出現了「橋」的主題,嘉義公園內因有小溪流過,而為了跨越小溪所需而設置的橋樑,也成為嘉義公園寫生作品中出現比例最高的主角。此外,也有八幅畫作中出現了建築物或設施,公園裡容易引人注目的人為構造物,自然成為畫作中的主角或配角。當中畫家葉茂雄所畫的是現已不存的日治時期第一代嘉義神社,透過再現歷史畫面,也帶有真實與想像之間的辯證。
人與樹則是所有畫家在嘉義公園寫生都必然會碰觸到的元素,作為嘉義市珍貴的綠肺,也是帶有休閒性質的遊憩景點,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嘉義公園,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公共場所。有高大的樹木相伴,人們在公園內運動、聊天、散步、歇坐賞景的畫面,正是嘉義公園最動人的日常風景。
嘉義公園的something
我所不斷嘗試以及極力想表現的是,自然和物體形象的存在,這是第一點。將投射於腦裡的影像,反覆推敲與重新精鍊後,捕捉值得描寫的瞬間,這是第二點。第三點就是作品必須具有サアムシニング(Something)。
陳澄波,台灣新民報採訪報導,1933年
上述文字是陳澄波於1933在台灣新民報訪談紀錄中所談到的一段話,這訪談所呈現的是陳澄波對自我創作理念具有結構性的表述,也可說是觀看他作品的三個層次,藉此觀點來理解他的寫生作品,更顯現出其面對風景寫生的核心意念。
作為凝固的空間與意義豐富的詮釋,畫室裡的觀看,與置身現場的觀看有何不同?畫框內靜止的畫面,與寫生當下的動態時空,該如何彼此參照與閱讀?回到畫家個人的人生經歷與繪畫發展脈絡,又如何影響他的觀看與創作?透過藝術家的寫生作品,我們期待或發現一個什麼模樣的嘉義公園?是當下的寫實或未來的理想國?
陳澄波的學生歐陽文(1924~2012)在2004年曾回到嘉義,並在嘉義公園完成一幅50號的寫生作品。作為受難者的學生,經歷過二二八、白色恐怖,曾在綠島被監禁十二年,前半生歷經艱難的歐陽文,在八十歲這一年所畫的《嘉義公園》主題是公園的小橋風景與夏日林蔭。但事實上畫面中的半月橋已在2002年拆除,而畫面中的其他部份則又是2004年當時景觀,也就是說歐陽文現場創作的寫生作品,是不存在於現場,卻存在於記憶的空白。老畫家在畫面努力琢磨的或許不是公園的風景,更指向失落的往日。
從山仔頂的丘陵地,陳澄波所凝視那具有南國印記的蒼鬱熱帶景觀,穿越了神社與忠烈祠,穿越了顏料構築的嘉義地景與世代的空間記憶。透過寫生,我們走進了「畫室」裡,學習如何觀看與經驗,所有構成、經營與變動中的風景。
(原文為2020年5月完稿,發表於嘉義市立美術館《回歸線》館刊)